來源:CNEA核能協會 發布日期:2021-03-30
2021年3月22日12時36分,一顆偉大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中國首代核潛艇總設計師彭士祿院士與世長辭!墨耗傳來,國人悲痛。值此,曾經在2012年3月23日為攝制《軍工記憶》第一集《水下長征》赴深圳采訪彭士祿的撰稿人袁和平將他創作的《藍海核盾》第四章“澎湃之心”摘錄出來,以表達對彭士祿院士——這位國人敬仰的真正的民族英雄無盡的哀思與深切的緬懷。
啟堆前夕的北京匯報
時光如流水般在彭士祿、趙仁愷、郭作東、劉聚奎、黃士鑒和許多建設者們勞動的指縫中悄無聲息地逝去。在熱火朝天的陸上模擬堆工區里,各路人馬齊聚一堂,科學家、工程師、工藝師和高級技工們在不同的工位、不同的設備設施前,或商議圖紙上的工藝、流程和路徑,或一絲不茍、緊張有序地安裝、調試著……經過三年多的建設,彭士祿及其團隊面臨的兩場“歷史性大考”——陸上模擬堆啟動和全壽命期運行試驗——進入“倒計時”讀秒。這是關乎中國核潛艇事業命運的第一場大決戰。
陸上模擬堆安裝僅用半年時間全部完成。圖為現場場景
彭士祿回憶:
當時的口號叫“革命加拼命”,我只能說我們是在拼搏。那真是日日夜夜連續作戰,就沒有個上下班的概念,我們和工人們安裝、調試干得最緊張的時候就連軸轉,實在撐不住了就隨便找個地方,一躺下去就睡著了,因為實在是太累了!
當時,有人在技術問題上提出一些疑問,特別是有項設計中出現物理計算失誤,造成反應堆控制棒的數量不夠,這樣會造成反應堆在冷態下控制困難,如再重新設計,勢必要影響整個工程進度。當時有人就說“彭士祿設計的反應堆會爆炸,不安全”,這時我們果斷地在反應堆內采取補救措施,增加了可燃毒物棒的數量,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
1970年5月1日,陸上模擬堆開始試車。一機部、二機部、六機部,冶金部、海軍以及七院等所屬的20多個廠、所的工程技術人員和工人團結協作,共同解決試車中出現的問題,保證了試車順利進行。試車結果表明,陸上模擬堆的工程質量良好,具備了開堆試驗的條件。
黃士鑒回憶:
有兩大問題對啟堆至關重要。一是反應堆能不能控制得住;二是反應堆能不能發出滿功率。對能不能發出滿功率,我們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講做熱工水利試驗。決定在反應堆里面,用1﹕1的燃料棒做試驗,試這個燃料棒最高能傳出多少熱量;裝上熱電偶,就反應堆里面的溫度、水溫進行測量,現在的專業名詞叫“連接熱通量”。這項試驗日日夜夜抓緊做,連軸轉,做得很艱苦。
此時,遠在北京的周恩來盡管已是病魔纏身,但他一如繼往地非常關注蜀水河畔的每一步進展。熟諳各方匯報數據、善于運籌帷幄的周恩來深知,陸上模擬堆是一個由2. 67萬多臺件設備、部件組成的龐大、復雜、精密的核動力系統,其質量如何,必須經過開堆試驗運行的考驗,才能作出結論。為了及早暴露問題,爭取時間改進,盡早給第一艘核潛艇的建造、運行提供經驗,經過各方面專家反復論證,周恩來毅然決然地批準進行陸上模擬堆開堆運行試驗。這項工程當時在中國是史無前例的。
周恩來總理在四屆人大上號召加快實現四個現代化步伐
《周恩來年譜》記載:1970年7月15日、16日 周恩來主持中央專委會會議,聽取核潛艇核動力陸上模擬堆運行試驗準備工作情況匯報,著重審查模擬堆啟動運行安全問題。強調:充分準備,一絲不茍,萬無一失,一次成功。對啟動運行試驗中的每個環節都要認真研究,二機部要吸收本部門以外的一些專家來“挑毛病”。還指出,這次試驗,是我們開發利用核動力的起點,也是奠定核電站建設的基礎。
精心加工每一個零部件,精心調試每一臺設備
會議決定派清華大學、二機部二院專家和有關部門領導趕赴現場,跟班工作,及時處理問題。會后,周恩來又兩次電話指示參試人員:不要急,要仔細做工作,加強現場檢查。越是試驗階段,越要全力以赴,一絲不茍,才能符合要求。經各方面的努力,此次試驗獲得成功。
直到正式啟堆前夕,周恩來突然接到了蜀水河畔909工區軍管會主任打來的電話,他立即決定讓彭士祿來北京,連續兩次聽取現場領導和技術骨干的匯報;后來,他為確保萬無一失考慮,又派出專家工作組到現場指導和處理問題,并對參試人員提出了明確的要求。
彭士祿回憶:
我們在做到試驗快啟堆的時候,有兩個工程師跑到軍管會去“告狀”。那時正是“文革”時期,是成都軍區派出的陸軍部隊來做軍管會。這倆人“告狀”說什么呢?說彭士祿搞的這個堆是怎么樣搞也到不了滿功率發電的!說到底,頂其天,最多只能發到70%左右。他們這樣一講,那軍管會領導聽了,可不著急了嗎!因為,他們在業務上不太懂。當時我正在堆上做實驗,突然來個電話,就說軍管會主任找我去一趟。我到他辦公室,我問:“主任什么事啊?”他說:“老彭啊,你怎么搞的,怎么沒有毛主席搞裝備那樣有氣勢啊?(指毛澤東“核潛艇,一萬年也要搞出來!”的氣概----筆者注)這可是毛主席親自下達的任務呀!”先給我上了堂政治教育課!聽他講完后,我問:“到底什么事啊?”軍管會主任說:“你看這兩個工程師講,你那個反應堆開不了滿功率,最多只能開到70%的功率。”我說:“主任,我反復計算過是滿功率,他計算是70%的功率,那我們就等啟堆開車時來看吧。”那時候我沒有提出來,實踐是檢驗結果的唯一標準,當時還沒提這口號。因為我相信我的計算是準確的。你當總師自己不算數據,自己不敢拍胸脯,那不麻煩了嗎?
但是,后來這事的動靜就鬧大了!軍管會主任層層上報,竟然直接報送到周總理那里。彭士祿說:“報告到周總理那去了,那么總理親自過問。”啟堆前,中央專委、國務院把715所副總工程師彭士祿和科技處處長昝云龍專門從工地調到北京匯報現場準備情況。為了第二天的會議,彭士祿在頭天晚上準備材料一直到深夜,陳右銘關切地對他說:“老彭呀,周總理每天要處理國內外大事,工作太忙了,你明天匯報一定要簡短點。”彭士祿說:“我在總理身邊生活過多年,他工作作風深入細致,一絲不茍,工作中容不得半點馬虎,匯報不能多占時間,但也要講清楚呀。”
回憶向周總理匯報陸上模擬堆建設情況,彭士祿侃侃而談
彭士祿深情地回憶:
要提交啟堆開車之前,總理就叫我們到北京來匯報。那是我們三個人去的,一個是軍管會主任,一個是我,還有我的同事昝云龍,他當時是科技處長,四川樂山人,北京大學畢業的,學物理的,非常聰明。7月15日那天,總理到來后第一句話就問“彭士祿來了沒有?”我站起來回答——“到!”周總理用他慈祥的炯炯有神的目光看了看我,并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開始匯報討論。總理聽得非常仔細,問的問題很多,他特別強調:“試驗千萬不能趕時間……”
我去向總理作匯報,匯報了一個下午,總理聽得挺過癮的。第二天早上,秘書來電話,說是總理一個晚上沒有睡好覺,還要聽匯報。那就繼續匯報吧。第二天我匯報了之后,昝云龍也向總理作了補充匯報。總理心底有數了,就派了他的專機把我們送回成都。我們回成都之后,馬上又回到工地繼續做實驗。這樣講吧,1970年7月我們去北京向周總理匯報陸上模擬堆運行前準備的情景,我至今都難以忘懷。那次匯報后感到自己的責任更大了,并一直激勵我專心致志地做好核動力工作。
周恩來高度關注“09工程”的每一個進程和節點
在匯報過程中,周恩來總理針對有的同志在談吐中流露出的自滿情緒,再三告誡大家:現在已經闖過了設計、安裝、調試和操作四大關,下一步是試驗關,不要說百分之百都有把握,哪個環節不注意都會出問題。不要一開始試驗取得一點成績就滿足,到處報喜,不要滿足。要想一想意外事情,政治上也有意外事情,長征就有土城戰斗的意外。所以你們要做好各種預想,考慮各種可能,要把事故處理的工具和步驟都準備好。指揮要高度集中,各自堅守崗位,首先要保持旺盛的革命干勁;第二要把各方面的積極因素調動起來,要搞“三結合”。并說,要安全可靠,不一定非要趕在毛主席“七一八”批示或“八一”建軍節提升功率,要以搞好為準,如有問題,晚一點也沒有關系。
當海軍方面的陳右銘匯報試驗結果會有三種可能時,周恩來總理鼓勵說:“搞武器試驗總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有可能還會有犧牲。只要你們把工作做好,認真負責,就是爆炸了、失敗了,我也不責怪你們,只要很好地總結經驗教訓,爆炸了再干,總是可以搞成的。”
當陳右銘提出有一些任務還沒有落實時,周總理專門引薦了李水清、李覺、錢學森、朱光亞等工業部門的領導,并當面指示說:“陳右銘說核潛艇工程還有些任務不落實,請你們幫助解決。陳右銘同志,你以后有了問題就直接找他們幫助解決,不要都經過中央專委了,這樣太慢。”周總理最后再一次強調模擬堆的試驗要“充分準備,一絲不茍,萬無一失,一次成功”。以后這句話成為核潛艇研制建造和使用中的一句常用警句。
陸上模擬堆試車現場
青年昝云龍
昝云龍回憶:
我參加完這次匯報,更加感覺到周總理高超的組織才能和領導藝術,從他組織整個兩個半天的會議來講,簡直就像行云流水一樣。會上盡管有各種各樣的意見,但在他的主持下,還是一氣呵成的,最后形成了這樣的工作效率和效果。開始我都不知道這個會怎么開,會產生什么結果都不知道的,但最后搞完了才知道了周總理對發展潛艇核動力裝置的整體思路,包括后來發展核電站等。會議最后開得非常成功,包括他的一些講話對核潛艇搞出來都具有長久的指導意義。周總理真正是巨人、偉人,在他面前,我們只能算是幼兒園的“小孩子”。
陳右銘回憶:
周總理不僅主持會議作出重大決策,還親自派專機運送參試人員,詢問氣象情況,甚至關心參試人員下飛機后的具體安排。那次匯報結束我們就直乘飛機到四川,剛下飛機趕到基地現場,就接到羅舜初副司令打來的電話,說總理剛才來電詢問你們到了沒有,有什么消息要隨時報告,確定啟堆時間后必須馬上報告;啟堆后,電話線路必須保證暢通,已通知電話局和軍區注意此事。
采訪中,筆者詢問彭老當年匯報時的一些細節。“聽說當年您跟總理匯報時,在中間休息時,總理還跟你嘮過家常,包括講到您父親,這是真的嗎?”
彭士祿說:“對,總理對我說,他跟我父親是好朋友。他當年從歐洲留學回國,回到廣州是我父親親自到碼頭去接的他,我父親住的地方讓他住,他們兩個人的關系很好。后來我父親就打游擊去了。總理他總講,說士祿同志你不要改姓、不要改名,你不要改你的出生地點,你是海豐人。就講了這幾句話,緊接著又匯報。總理對反應堆的技術細節問得很細。”
陸上模擬堆裝料現場正在嚴密監控下緊張而有序地工作
彭士祿接著說:“那次向總理匯報,我看見他的身體明顯削瘦,臉上有了不少老年斑,覺得他操心的事太多了。搞這個陸上堆也是困難重重。正因為中國從來沒有搞過,他那么操心當然也是有道理的。總理當時最擔心兩點,一是反應堆能不能控制得住;二是反應堆能不能發出滿功率。所以呢,就幾乎天天有匯報。就是在核潛艇、反應堆建造期間,總理一直都是很關注的。唉呀,當時我很粗心,不知道他老人家已經患病。”
講到這里,彭士祿的聲音哽咽了。筆者的眼眶里也充盈著淚水……
陸上模擬堆試驗現場運行及監控
彭士祿回憶:
我們在正式提升功率試驗之前,經過零功率的試驗,研究對比國際上十幾座模擬堆的運行經驗,大膽修改不合理數據,憑著大家的智慧,綜合過去學到的知識,敢于承擔必要的風險,及時地解決了許多技術難題,確保了陸上模擬堆的試驗運行安全。
郭作東對此回憶:
當時,正值“文革”混亂的時候,還是有人從技術上懷疑彭士祿的設計。在這種壓力下,彭士祿不得不慎重起見,他不得不加大安全性保險系數。但是,運行試驗的實踐告訴他,強調安全也要有個“度”,超過這個“度”就不能正常使用了,就會造成“物極必反”。我是負儀器儀表的。那時為了反應堆安全再安全,開始設立的停堆信號數量過多,一見信號閃就停堆;反應堆運行一會兒,再有信號動就又緊急停堆,簡直無法連續運行下去。這時彭士祿講,這樣搞下去,那將來核潛艇根本無法執行作戰任務。為此,彭士祿和我們商量,還得實事求是,大膽砍掉了近一半的停堆信號,做到既保證安全又能夠有效運行。事實證明,這些改動都是合理的。他的“彭大膽”綽號就這么來的。
彭士祿回憶:
每一個重大進程都要向總理匯報。總理很操心,他老怕出問題,害怕發生爆炸。當時我們都害怕安全出問題。講個笑話,光這個反應堆就搞了9個剎車裝置,就是隨時可以停堆。結果呢,開開開就剎車,剛開兩臺又剎車。我說你搞這么多剎車怎么走啊?9個剎車。后來,反復研究這不成,為了太安全,那就干脆不生產了?最后,經過科學驗證,減少到4個,這樣看起來就順暢了。你要停就停,不想停就不停。這些調整經過專家再論證,上報周總理批準才最終定了。
講述至此,我不禁回想起尤子平、黃旭華他們的回憶。他們都說,不論是搞陸上模擬堆,還是搞核潛艇總體設計,還是搞“八字頭”設備研制的,那時候我們科研人員與工程技術人員,包括一線技術工人,大家在許多技術問題上都是有爭論的。那時盡管在搞政治運動,但要爭口氣搞出核潛艇來,這個大目標是完全一致的。在科學面前、真理面前,都是出以公心的。有時爭辯到面紅耳赤,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讓大伙兒看看。
隨著監控室的指令發出,陸上模擬堆進入了滿功率試驗沖刺!
這一切讓人感受到一種時代的偉大力量。那時,從全國五湖四海、四面八方匯集于此的所有人員,此前并不一定熟識相知,現今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進了同一個戰壕,他們就是戰友,他們就是同志。他們都懷揣滾燙的心,就是在這種境界中不斷磨合甚至是在爭辯中開始了他們的精誠合作;也正是在這樣的合作中造就了中國國防科技工作者和廣大軍工人高度負責,踏實自信,而不輕易盲從的科學品格。這種為科學研究、為工程技術而獻身的崇高品格,后來成為中國國防科技工作者和廣大軍工人共同的血脈,生生不息,代代相傳,一直流淌至今。他們把自己的生死榮辱和國家興衰緊緊聯系在一起,不斷奮斗、頑強拼搏乃至獻出熱血與生命,他們用忠誠和信念譜寫了共和國一段感人至深的歷史。祖國不會忘記!
中國第一度核電在山溝誕生!
隨著陸上模擬堆開始試車運行,到7月16日升溫升壓,次日凌晨二時開始提升功率試驗,副總工程師彭士祿一直盯在運行監控室。1970年7月18日,也是毛澤東主席“七一八”批示兩周年的日子,模式堆正在升溫升壓中,周恩來總理再次給羅舜初打來電話指示:“不要急,要仔細做工作,把工作做好為原則。”
整個試驗過程中,在現場模式堆控制室的每位領導和科技人員都聚精會神,全力以赴。他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在同一時間,遠在北京的中南海總理辦公室里,周恩來通宵達旦,每隔一段時間就打電話詢問一次試驗情況;試驗現場的信息通過國防科委及時報告到總理那里。
陸上模擬堆運行現場的記錄儀譜寫了歷史的篇章
俗話講,天有不測風云。7月20日,某一連接測量溫度、壓力的熱工儀表脈沖管突然發生漏水,指揮部決定暫時停止試驗,抓緊搶修。周恩來總理得知后,立即電話指示:“加強現場檢查,越是試驗階段,必須全力以赴,絲毫不茍,才能符合要求,取得全部參數。”
黃士鑒對此回憶:
我是搞熱工水利分析計算的,我的任務就是反反復復搞計算分析,把富裕的、打得保守的裕量消除,盡量計算、分析得準確一點。那時遇到的困難很多,難就難在裝在反應堆里的熱電偶,要用數據線引出來,引出來就要在容器壁上有孔;看似很小的孔怎么密封,就是個關系安全可靠性的大問題。要密封住,否則高峰高壓就會出大事。相關措施,我就不講了。所有目的都是為了使它能真實的反映水溫、熱流量,看能不能發出滿功率來。工程的精細化程度達到了“百密無一疏”的狀況。
回憶歷史時刻,八十多歲的彭士祿笑得是多么開心啊!
7月23日,故障被排除后重新開始升溫升壓。7月25日,在周恩來總理的直接關心指導下,模式堆正式開始提升功率,反應堆的功率從10%開始,按9步提升,在每一功率水平上均穩定一段時間,進行必要的監督和測量。
陸上模擬堆實現滿功率運行,我在總理面前立下的保證書兌現了!你說我能不高興嗎?
回顧這段往事,黃士鑒至今記憶猶新:
我記得1970年7月30日,當我走進反應堆大廳里的實驗室,就覺得氣氛不太一樣,有點緊張。這個實驗室就是測量反應堆里裝了熱電偶后傳遞出不同地方的水溫的計算室。有了流量出去,通過數據計算出反應堆究竟發了多少功率,這是大家公認的、沒有任何可爭辯的測量辦法。7月30日那天,我們在實驗室里工作到下午一點半左右,只見功率提升,一步一步往上提到了99.5%左右。主機滿功率是某個數值。有人報告,出況溫度多少,熱況溫度多少,流量多少;我要根據這些數據計算出實際功率數達到多少。大概在一點半左右,根據我的計算,反應堆數據已到99.5%,說明主機滿功率已經達到了設計指標。反應堆能不能發出滿功率,已經不存在問題了。但是向老彭報告后,他說再沖一沖。到下午四點半左右,同樣有人告訴我溫度多少、流量多少,負責計算的我,一下算出功率已經是超過100%了。第一遍算完了,向老彭報告,他沒吭聲,我又算了第二遍,這個時候老彭就坐在我對面,整個實驗室圍滿了人,包括軍管會主任。我事后才知道,彭總當時安排了專人值守氣量閥門,實際上是在往高限沖刺。當我算完第三遍,結果就是反應堆功率達到101%,我就給彭總報告。我說:“老彭,已經達到了,還過了一點。”他馬上接過計算表看了看,之后二話沒說,起身就走了。其他很多人都跟著老彭走了。當時我不知道老彭是有意安排的“最后沖刺”。過了十幾分鐘,老彭回來了,他先告訴我:“小黃,你算得很好。剛才這個數是我給總理辦公室報告的!”也就是說我們在試驗的時候,跟周總理辦公室的電話是通著的。滿功率達到了,老彭就出去報告是這么個結果。他接著又問我:“小黃,你為什么要算三遍?”因為他是我的大組長,我是他的徒弟啊。我回答說怕算錯了。他笑了!應該說是1970年的7月30號下午4點半,是我們反應堆滿功率不僅達到而且還超過預期值的日子!現場沒有鮮花,只有掌聲和歡呼,但是我在心底里說我覺得值了!中國的第一度核電就是這時誕生的!
回憶那個終身難以忘懷的日子,彭士祿說:
從啟堆到升溫升壓到滿功率之后,原子能發電了。我就下令把外接的總電源撤掉了,用我們自己的核電源了,大家高興得不得了。海軍“09辦”的陳右銘就講,我們今天第一次真正看到原子能發電了!那大家都非常高興了。從提升功率試驗到發電,我已經五天五夜沒睡覺啊,困了我就拼命抽煙唄,有時一下抽了五六支煙驅趕疲勞。現在看到原子能發電,我們終于成功了!大家也很高興,那個興奮勁兒根本沒法形容出來。
陸上模式堆已實現滿功率運行。現場卻沒有鮮花,只有掌聲
劃時代的瞬間是這樣定格的。當指揮長噙著熱淚、聲音顫抖地宣布“主機達到滿功率轉數,相應的反應堆功率達99%”時,現場沸騰了。“我們成功了!”在這劃時代的一刻,模擬堆大廳內外頓時迸發出熱烈的歡呼聲,在場的全體參試人員都熱淚盈眶,高喊著:“我們勝利了!”這是發自他們內心的聲音,是一種長時間壓抑和企盼的釋放。此時的彭士祿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連分享成功的力氣都沒了。彭士祿說:“我已經五天五夜沒睡覺了。我在總理面前下的‘保證書’兌現了!我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這項“中國第一度核電”的歷史紀錄在《當代中國的核工業》上是如此鐫刻的:
陸上模擬堆于1970年7月16日升溫升壓,次日凌晨二時開始提升功率試驗。7月30日二十二時五十三分安全停堆。
陸上模擬堆實現滿功率運行后舉了儉樸的慶功會,總師彭士祿舉杯必干!
夜已深,人未歇。當反應堆滿功率達到工程指標、實現設計要求之后,基地召開了一個儉樸的慶功會。“聽說在這個慶功會上,您喝了一斤多白酒?”筆者好奇地詢問:“聽說彭總的酒量是很好的啊,而且四川的酒也很好喝?”彭士祿爽朗地笑著說:“是啊,那時候沒有假酒。那時候年輕啊!”彭士祿驕傲地笑了!笑得如孩童般地燦爛。
彈指一揮間,40多年過去了。那驚心動魄、波瀾壯闊的一幕早已深深刻寫進了歷史的豐碑。回首往事,彭士祿感慨萬千:“作為科技人員,我們只知道,國家交給你的尖端工程,不睡覺,不吃飯,也要按時保質完成任務。”
陸上模擬堆為中國發展核電事業奠定了堅實基礎
《當代中國》叢書權威的記載是:
試驗期間,周恩來多次電話詢問有關情況,并再三叮囑要一絲不茍,要取得全部數據。參試人員在連續十五晝夜艱苦、緊張的試驗中,對反應堆各系統進行了調試,并對堆物理、熱工、水力、化學、屏蔽、劑量、應力、振動、噪音等131個項目進行了測試,取到了全部數據。試驗結果表明,潛艇核動力反應堆的設計、設備制造、安裝調試的質量良好,在安全可控、自穩性、調節保護性能等方面也比較好,并有較大潛力。
周恩來總理為發展中國的核電事業嘔心瀝血
為了進一步驗證反應堆設計功率和主汽輪機設計功率、屏蔽結構的改進效果、動力裝置的機動性能,又進行了第二階段提升功率試驗。這次試驗凈運行27天。試驗結果證明,中國第一座潛艇核動力堆的設計建造是成功的,可以達到設計滿功率并能超功率運行;屏蔽設計是成功的;反應堆及其動力裝置不僅在穩定工況時安全可控,而且能按實戰要求承受大負荷變化,機動性能良好,達到了戰術技術性能的要求,為第一艘核潛艇的下水試航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同時,也進一步找到了動力裝置的薄弱環節,為后續艇的設計改進明確了方向。
對于中國進行的史無前例的反應堆啟動試驗,人們的復雜心情難以言表。親歷者陳右銘是這樣描述的:“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試驗,是一次向籠罩著神秘色彩的現代科學技術之峰的探險,是我國前所未有的開拓性探索。人們急切、激動、欣喜、擔心、恐懼……要知道,大家面對的是一個在中國大地上第一次出現的潛艇核動力模擬堆啊!”
二機部不能光是“爆炸部”
陸上模擬堆在1970年7月至1979年12月的九年運行中,進行了530項(次)試驗,基本摸清了核動力裝置的主要性能,取得了堆芯全壽命期運行的完整數據。其間,從1971年2月開始,陸上模式堆經受了83晝夜的長期連續運行考驗,相當于核潛艇以平均15海里的時速連續航行近3萬海里。彭士祿對此總結:
在我們的努力下,1967年,陸上模擬堆完成擴大初步設計,1969年完成施工設計圖,1970年安裝完設備、部件,并于當年如期達到滿功率運行,開始各項試驗。直至1979年,共經歷了9年的全壽期運行試驗,消耗了一整爐核燃料,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在9年里,在物理、熱工、控制、化學試驗以及屏蔽、劑量、振動、噪聲、應力測試等方面,共進行幾百項試驗,取得了所有完整的數據。
1979年12月反應堆停堆后,進行了開蓋檢查鑒定。長期運行和開蓋檢查結果表明,中國自行設計、建造的第一個潛艇核動力裝置的設計是成功的,為新一代核動力裝置的設計提供了可靠的數據,并且培養了人才,積累了經驗。
陸上模擬堆的建造和試驗經歷了長達十幾年的連續奮戰,基本完成了六大任務:
(l)驗證了核動力裝置的設計、總體布置和安裝質量,為以后核潛艇動力裝置的設計提供了極其寶貴的經驗;
(2)暴露了核動力裝置在設計、制造工藝、材質等方面的問題,也找到了一些需繼續改進的薄弱環節,為改進提高提供了依據;
(3)通過各種試驗和測試,基本摸清了核動力的戰術技術性能,對今后深入研究和部隊使用都具有較高的價值;
(4)培訓了第一艘核潛艇動力系統新組建的首批艇員,為第一艘核潛艇的試制、順利下水和艇員掌握反應堆操作技能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據不完全統計,共培訓外單位人員1000多名;包括培養了一批核潛艇基地和核潛艇總體建造廠的技術和管理人員;
(5)積累了大量的運行、檢修、管理經驗,初步完善了各種規章制度,對以后核潛艇的使用管理具有指導作用;
(6)重點開展了物理、熱工、化學和控制等領域的科學研究,并取得了成果。
1978年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上,“潛艇陸上模擬堆全壽期運行試驗”榮獲全國科學大會獎;1980年榮獲“國防科技委員會科技一等獎”。
1979年l2月,陸上模擬堆完成了一年的運行總結和反應堆開蓋準備后,終于光榮地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永久關閉;1981年,反應堆的頂蓋被打開,卸除乏燃料,隨后對反應堆堆芯、壓力容器和全部設備進行了全面的檢查鑒定。結果證明,經過9年的運行磨損,核動力裝置的主設備情況仍然較好。再次證明第一座潛艇核動力裝置的總體設計是成功的。
中央電視臺“軍工記憶”畫面:陸上模擬堆被拆除后,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廠房
反應堆開蓋卸除核燃料工作是在強放射性的條件下,借助于機械手等專用工具遠距離操縱的,拆除反應堆使我國摸索出一套核動力退役處置的程序。至此,我國在潛艇核動力領域經歷了從核動力反應堆的設計、建造、安裝、調試、運行、退役開蓋卸料和放射性廢物處理的整個實踐過程,獲得了極為寶貴的經驗。
陸上模擬堆被拆除后,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廠房,曾經燃燒著的我國第一座陸上壓水型反應堆最終消失,成為這片山谷永遠的記憶。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原子彈、導彈與核潛艇的研制成功,大大地振奮了當時民族的精神。而中央決策層十分明白:與其說中國奮力躋身于世界核大國的行列,倒不如說這種核大國的地位是被逼出來的;因為來自國際環境強權政治、軍事霸權的威脅一直就沒有停止過。“兩彈一艇”(指原子彈、氫彈和核潛艇)的成功使中國人獨立擁有了制定并實施“以核制核”戰略的能力。但同時也讓中央高層領導思考著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國擁有的來之不易的“核地位”,僅僅是為了制造核武器嗎?“和平利用原子能”,造福人類、造福社會,才是我們不變的初衷。
核潛艇陸上模式堆的成功運行,特別是首次試車即達到滿功率發電,引起了中央專委對下一步在中國發展核電站、解決電力緊張問題的高度重視。
原子能工業的大型離心設備
1970年春節后的第三天,即2月8日,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在聽取了上海市嚴重缺電情況的匯報后,說出了一句考慮已久的話:“從長遠看,要解決上海和華東用電問題,要靠核電。二機部不能光是‘爆炸部’,還要搞原子能發電。”
央視紀錄頻道播出“水下長征”畫面:曾經燃燒著的我國第一座陸上壓水型反應堆最終消失,成為這片山谷永遠的記憶
就是周恩來總理高瞻遠矚的這么一句話,讓自從創業以來一直秘密構建中國軍事領域“核盾牌”的馴核人,在承擔的歷史重任上來了一個劃時代的大轉變----由單純承擔絕密的軍事任務開始轉變為為國家經濟建設服務。由于周總理講話的時間是1970年2月8日,這項工程就被人們簡稱為“728”。這一數字日后不僅成為當時中國第一座核電站工程高度保密的代號,也成為中國核事業史冊上最有意義的日子。
彭士祿談到他做的另一件大事時說:“當第一艘核潛艇即將大功告成的時候,中央決定,將這支隊伍的主要精力投入到軍轉民的主戰場。我們就拿出更多的精力去搞核電站了!”
歷史不應該忘記他們史詩般的貢獻。在《周恩來年譜》中是這樣記載的:
1974年3月31日,周恩來帶病主持中央專委會會議,聽取“七二八”秦山核電站工程技術情況匯報。
周恩來提出:“當前,一方面抓批林批孔,另一方面也要抓革命、促生產,要抓重點科研項目。關于核電站的安全問題,強調:核電站的設計建設,必須絕對安全可靠,特別對放射性廢水、廢氣、廢物的處理,必須從長遠考慮。一定要以不污染國土、不危害人民為原則。對這項工程來說,掌握核電技術的目的大于發電。尖端科研隊伍過去被林彪一伙搞亂了,要整頓,要從體制上抓。指示有關部門一定要選派優秀設計人員支援該項工程建設,以此鍛煉一支又紅又專的技術隊伍。
所有這一切,都為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實行改革開放、實行軍轉民的重大戰略開啟了時代的先聲。
(作者:袁和平,國家國防科技工業局直屬機關黨委原巡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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